阿里走了，這個飽受帕金森癥折磨的世界拳王，昨天離開了這個世界。

阿里深受人們的愛戴。人們愛戴他，不僅僅是因為他曾經是世界重量級拳王，更因為他充滿正義感。他反對美國侵略越南，反對種族歧視，在中國有著極高的知名度。31年前我采訪過阿里，這次采訪的曲折過程竟成為我的新聞職業生涯一個值得驕傲和永生難忘的經歷。

一切就像是發生在昨天，仍然歷歷在目。

1985年5月17日我在報紙上看到阿里來到中國訪問，第一站到西安的消息。突然有一種激動和興奮，原因有二：

一，拳擊運動在當時還被認為是沒有體育道德的傷害運動，還沒被放開，邀請阿里來華，是否上面有放開之意？ 

二，如果有機會采訪這樣一位世界著名的拳王，對一個年青記者來說，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事情啊！

我向報社提出了申請，也和與我私交不錯的報社老編委梁維棟談了我的想法。那時候因為報社對出差控制比較嚴，因此申請歸申請，是否被批準我心里沒有底。

梁維棟老先生非常支持，這位整天樂呵呵的湖南老人還特意給報社領導做工作。當我聽到同意我去西安采訪阿里時，竟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但同時報社領導還交給我提了一個特殊任務：把阿里請到報社來參觀。

馬上，我在報社開了介紹信，匆匆趕到延安中路民航售票處買機票。那個年代出門坐飛機的很少，坐飛機也必須有單位介紹信，不像現在只要有錢拿張身份證就能登機了。

當時航班也很少，上海飛西安兩天才有一班。當天晚上正好有一班，但是票子已經賣完了。怎么辦？看著售票窗口排著的一長溜等補票的隊伍，我想排隊肯定是不行了。我拿著記者證直接找到了售票處領導，把我的特殊任務告訴了他們。那領導也是體育迷，馬上關照下屬只要有票子就先給我。

果然，不久我就拿到了機票，幸運地登上了飛往西安的飛機。那是一架前蘇聯生產的伊爾18，螺旋漿發動機，飛起來轟隆轟隆聲音很響，我坐在前排經濟艙里，聲音震耳欲聾。

2個多小時航程，一路我忐忑不安：阿里會住在哪家酒店？我能找到他嗎？怎么才能找到他？如果空手回去……我不敢往下想，只感覺后背肌肉一陣一陣地抽緊。

旁邊坐的是到上海出差的西安小伙子，知道了我的焦慮后很熱心地把西安能夠接待外賓的8家星級賓館名字告訴我，還給畫了一條路線圖，讓我沿著路線去找，“一定能找到”。

晚上7點多，飛機降落在西安，天已經黑下來了。小伙子幫我叫了輛出租車，把我的情況告訴了司機。司機也很熱心，價格也不先談了，直接開車幫我一家一家地找起來（那時候的人都很樸實，樂意助人）。跑完第七家，我絕望了，最后一家是西安體育賓館，這是一家三星賓館，連司機也不相信阿里會住那里。

出租車在一條不大的馬路邊上一家昏暗的酒店門口停了下來。我剛進賓館大門還沒開口，大堂女服務員看我這樣子就笑著說，“又是來看阿里的吧。”一聽這話，我頓時渾身輕松，阿里，我終于找到你了！

等我謝過出租車司機，返身回到賓館時，女服務員告訴我，賓館已經滿客了。我對她說，今天不管你有沒有床位，我都不走了。纏到最后，在賓館經理幫助下，在一樓102房間找到一張空床。

那個時候內賓住旅館住酒店，很多都是訂床位而不是訂房間的，一個房間住2、3個人互不認識很正常。我的室友是一位老者，在北京體育科研所工作。當我躡手躡腳走進漆黑的房間躺下床時，老先生已是鼾聲一片了。

這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著，心里想著都是明天怎么找到阿里完成采訪任務。因為明天是最后一天！

阿里的翻譯名叫王亞平，是一個很熱心的留學美國的北京小伙子，后來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第二天一大早我找到了翻譯，用盡了所能把雙方關系很快拉近。王翻譯告訴我，阿里有個習慣，早餐后喜歡在園子里走走，這個時候你采訪他正好。我們就約好假裝在那里碰到，然后他“伺機行動”。

我激動得早餐也吃不下，早早就潛伏在賓館的園子里。不一會，翻譯陪著阿里夫婦走了過來。阿里，我終于見到你了！

阿里身材非?？?，臉上掛著人們熟悉的淺淺的笑容，和照片上幾乎沒什么兩樣。他的夫人身材高挑，長得非常漂亮，皮膚也很白，據說有八分之一的黑人血統。兩人看上去很是親密，但又說回國不久就離婚了。

按事先“安排”，王亞平很自然地把我介紹給了阿里。阿里伸出手來和我相握。拳王的手真是不一般，厚實而有力。這一握，讓我如沐春風，渾身輕松，之前為這一“歷史性握手”付出的辛勞，經歷的周折，承受的壓力，都一排而空，沉甸甸一直懸在心里的石頭，很踏實地落地了。

一種很奇怪感覺在我心頭涌起，眼前的阿里，非常地憨厚，好象不太善于交際，沒有我之前見過的明星那樣地八面玲瓏，應付自如。他目光看著我，我們四目相對時，我感覺眼前的他就象是一位久未碰面，令人尊敬的長者。我這一路雖然費盡周折，似乎暗中一直在得到他的指引、幫助，直至現在走到他的面前。

阿里聽說我專門從上海趕過來，很痛快地答應了我的采訪要求。為準備這次采訪，我事先做了很多功課，細讀了他的傳記，了解了很多情況，問題都一一寫在紙上，記在心里。因此，采訪的過程與我之前的經歷相比，簡直太簡單了。還不到一小時，采訪就順利地結束了。臨分手前，他還一本正經地教我正確的出拳方式，手背向下，繃直，出拳迅速，才有攻擊力，真是一個非常好的合作者??！

我輕松地回到房間，攤開稿紙一氣呵成，一篇“我看到了一個充滿希望的中國”的對拳王阿里的專訪，就順利完成了。   

我把稿子一句一句對著電話筒念過去，由上海報社的錄音電話錄下來，然后再由報社同志轉抄到稿子上。比起現在只要用微信粘貼就可以瞬間發稿，這種方式實在是太落后了。但是，在那時這已經是先進的了，再早幾年，稿子是抄在50字一張的電報紙上，由電報局按民用電報發到上海電報局，再轉到報社的！

我的鄰床老者也在房間，他一直在靜靜地聽著。等我讀完稿子掛上電話他對我說了一句：“你這篇稿子寫得太好了！”我非常興奮，此行的第一件大事，終于辦成了。

第二件事難度很大，請阿里到報社去，這是之前行程沒有的。涉及到修改行程，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阿里在上海一天的行程很緊湊，上午參觀上海展覽館，中午在和平飯店參加市有關部門的歡迎宴會。下午去上海體院觀摩拳擊訓練。時間和路程上看，只有上午的時間還能擠出來，那就是參觀上海展覽館，那里離報社不算遠。

又是一番辛苦努力，終于做通了陪同的工作，也讓上海接待方同意，縮短在上海展覽館的參觀時間。這里必須要說明一下，盡管我是起了一些作用，但新民晚報的社會影響力仍然是很大的。

當晚我與阿里坐同一架飛機飛上海，仍然是伊爾18，阿里坐在后面的頭等艙里，我坐在他前幾排。飛行途中我不時地扭頭往后看，生怕他不見了，就像是“保鏢”護送著兩位大人物。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趕到賓館，然后一步不離地跟著阿里，唯恐臨時變卦。因為我采訪過他，后來一直有見面，他看到我顯得很熟，抬手向我打個招呼。這是個非常隨和的人，一點架子也沒有。

位于延安中路的上海展覽館，那時也叫上海工業展覽會，展出上海工業的最新成就，其中一些當場制作的手工制品吸引了阿里和他的夫人，表演刺繡的工人也很努力地“作秀”。

時間到了10點半左右參觀結束，阿里和他的太太上了車。為防紕漏，我特意坐上了阿里的專車。這是一輛加長的凱迪拉克轎車，我坐在后座對面翻下來的加座上。

汽車在延安中路上向著外灘的方向行駛。我看著對面阿里夫婦，苦于語言不行不能交流，百無聊賴地用手握拳，在膝蓋上啪啪地輕輕敲著響。阿里感到很奇怪，拉過我的手看，什么都沒有，表情很詫異，似乎在問：空手掌怎么會響呢？我笑著比劃著告訴他，用食指和中指握住姆指，和并擾的無名指和尾指分開，然后敲擊膝蓋，利用兩組手指的撞擊發出響聲了。他將信將疑，試了幾下，就是敲不響，他的夫人在一旁笑出了聲。

阿里從西裝上口袋里掏出一條小白絲巾，變起了小魔術。他用右手把絲巾塞進左拳，然后雙手分開，咦，絲巾不見了！

見我很驚訝，阿里得意地笑了，主動給我揭底：原來，重點是他的姆指上套個肉色的指套，當他把右手姆指讓左手心握住時，順勢也把指套留下，然后作勢把絲巾塞進左手，其實就是將絲巾塞進指套，然后右姆指再套上指套，兩手分開，當然什么都沒有了！

他沖著我笑著，雙手一攤，意思我們誰也不欠誰了，真是個大男孩子！

汽車開到了九江路，馬路上黑壓壓全是人。原來，許多外灘樓里辦公的人和路人聽說拳王阿里要來，早早就守在這里了。當汽車艱難地停在九江路新民晚報門口，阿里方一下車，就引來一片掌聲和歡呼聲。對這些場面阿里當然司空見慣，前一天在西安機場候機時，一些外國游客圍上來求簽名和合影，阿里也都來者不拒，很紳士地滿足人們的要求。阿里笑著向四周揮手，非常有親和力。

阿里走上臺階，還沒進大門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面向大門外馬路上密密的人群，從胸前衣袋里掏出白絲手巾，玩起了小魔術。當他把絲巾變沒，人群一片驚訝時，他才得意地轉過身走進大樓。

這是一幢老樓，還沒有進行現代化改造，電梯是3、40年代的產品，手拉的鐵練門，全手動操作。開電梯的阿姨平時常把電梯開得“沖頂”，這一次特別用心，停到6樓時，電梯轎廂幾乎與地面一樣平。后來她和我說：“當時緊張得心里別別跳”。

半個多小時的簡單參觀結束，為報紙題字后，阿里步出大樓，人們還在街上等候著他。夾道歡送他離開，可見這位世界拳王的巨大影響力。

下午在上海體院運動館的拳擊表演，也是特為阿里準備的。在看了幾對表演后阿里脫去西服戴上拳套，和體院教授學生對練，幫助拳手糾正拳法和步法，最有趣的是一次還忽然慢慢倒地，作被擊倒狀。這樣一位曾經的世界拳王如此全力用心地輔導指點，很讓人感動。

那兩天我持續沉浸在亢奮的狀態中。和阿里的接觸，讓我認識了這么一個大男孩，內心簡單，真誠，充滿童心。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一次對阿里難忘的采訪經歷，是我人生的一個重要基點，過去自信不夠的我從此逐步建立起自信和克服困難的勇氣，之后至今，一直受用。

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阿里突然出現在火炬臺上。他挺立在夜風中，雙目炯炯，但是明顯老了，動作更遲緩了。最讓人難過的是，因為帕金森癥，他的雙手不停地顫抖。盡管如此，他仍然在全世界目光的注視下，點燃了奧運主火炬。這一刻，讓人感動不已。

阿里走了。我為這位曾經給過我極大幫助的世界拳王祈禱，祝他在天堂幸福。

阿里走到大門口，忽然車轉身來，為大家表演小魔術。

阿里在西安的歡迎宴會上和主人認真探討著什么……

阿里信奉伊斯蘭教，這是他在西安時參觀清真寺。

（后兩張照片作者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