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壇周報全媒體駐意大利記者 王勤伯

為什么我們喜歡梅西？

這個問題就和“為什么我們喜歡足球”一樣簡單，并且難以簡單地回答。

因為梅西是21世紀最像馬拉多納的球員？那么，為什么我們喜歡馬拉多納？馬拉多納又最像誰？

因為梅西的足球是美感和藝術？可是，足球首先是對抗、奮爭和拼搏，是摸爬滾打，馬拉多納不例外，梅西也不例外。

因為梅西是一個勝利者？然而，他也時常跌倒、煎熬、失敗，他等到34歲才終于贏得成年國家隊的第一個重要榮譽。

當我們圍繞足球提出問題，常常會發現這樣一種現象：問題的提出格外簡單，卻總是讓人難以組織答案。

但這可能就是足球運動最有趣且令人樂此不疲的地方。現代生活試圖告訴我們，一切都是可以計算、規劃、總結、結論、甚至挑選和購買的。足球似乎也是這樣組織起來的，但它提供的解釋卻又總是背離這樣的定律，它總是讓我們發現自己在簡單問題面前的無能，它并不總是代表著美好至純的夢想，有時候恰恰是足球讓我們生活虛幻的夢想和口號中安全地跌落出來，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腳踏實地。

談論34歲的梅西和談論18歲的梅西有著一個重要的不同：現在我們可以不必因為猜想這個阿根廷球員的潛力和前景而產生各種各樣的懷疑和焦慮，梅西在過去16年間的表現已經超越了可能各種各樣的期待。18歲的梅西必須像其他很多個阿根廷新星一樣帶著引發期待也引發懷疑更徒增壓力的“馬拉多納接班人”頭銜，而34歲的梅西已經證明梅西這個名字的唯一，在足球歷史上的唯一。

現在我們非常肯定，梅西屬于貝利、馬拉多納這個行列，他們都是歷史上真正的最佳。而我們的幸運是目睹了最佳從誕生直至今日的完整過程，這是在貝利、馬拉多納身上無法實現的。在梅西是否應該獲得金球獎、梅西是否屬于歷史最佳等等問題背后，我們其實在內心深處非常清楚一點：梅西的職業生涯已經在接近終點，傷病等意外甚至可能讓這一天提前到來，每一個有梅西的日子都是珍貴的。

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自己的梅西版本。那么，到底像他、馬拉多納一樣的南美小個子天才有著怎樣的與眾不同？

我認為最重要的因素在于，他們完美地呈現了足球運動的游戲本質。足球是一場競賽，但同時它也是一種游戲。游戲體現的始終是兩種關系：人和物的關系，人和人的關系。

梅西、馬拉多納這樣的阿根廷球員，以及小羅為代表的巴西球星，他們和皮球之間是一種血緣關系，不是“生產者和生產工具”之間的關系。當他們拿到皮球，皮球立即成為他們身體的一部分，就像皮球（物）也有了生命，就像我們通過說話喚醒了一個木偶，看上去不是他們在帶球，而是皮球粘上了他們，皮球不僅溫順服帖，而且以強大的忠誠緊貼在他們的腳面上。當他們把皮球傳射出去，就像是對待一件寶貴的物品，出腳的動作帶著巨大的虔誠。

在很多的游戲中，我們實際都帶著這樣一個潛在的夢想，要給予物品生命，把它玩“活”，然而我們常常做不到，于是對它各種挑剔與不滿，又把懊惱和挫敗感發泄到物品身上。在足球運動場上，那些大力爆射、高速沖刺、強悍爭頂也是激情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最后人們還是最喜歡那些把皮球玩弄成自己身體一部分的球員，把他們放在最崇高的地位，因為他們所代表的人與物之間的極度和諧才是人們對游戲最高的期待。

人和人的關系是更好理解的領域。身體對抗、速度比拼、彈跳爭頂，只要是發生在足球比賽的規則范圍內就是可以理解和接受的，勝利屬于競爭中的佼佼者。但是就像人們對小說劇情曲折的偏愛，在足球比賽的敘事中，大多數人更偏愛的是那種以神異級別的智慧和技巧，繞開一個又一個人為設置的障礙，躲開圍追堵截到達終點的競賽者。

這種偏愛本身就是愛的體現。像馬拉多納、梅西、小羅一樣集聚智慧和技巧于一身的球員，不僅贏得隊友的擁戴、觀眾的熱愛，最終他們還會被對手們深愛。純粹的力量和速度碾壓特別壯美，但會讓人感到某種強制力的壓迫性。充滿智慧和技巧的戲耍看上去常常帶有羞辱性，結果卻是被戲耍的人最后也被娛樂了，就像1986世界杯上被馬拉多納過掉的英國人，多年后仍然在一個一個地接受媒體采訪，講述迭戈的神奇。

過去的專欄里，我很少談到梅西。在過去的報道中，梅西也極少成為我的寫作對象，直到本賽季他加盟巴黎圣日爾曼，我才因為語言的原因更多加入對他的日常報道。

過去寫梅西不太多，一個原因是我喜歡去發掘那些不為人知的故事，了解足球世界偏遠的角落，而梅西被我放在天然最高的階序之上，在我看來，會有很多人寫他，很多人贊美他，并不需要我多費筆墨。

讓我改變態度和看法的是馬拉多納的去世。那一段日子里，我寫了好幾篇關于迭戈的文章，也是在寫迭戈的時候，我才意識到，真正讓一個足球寫作者得到提高的是這樣的精靈和天才。他們自帶著包容度極強的世界觀和創造力，當你書寫馬拉多納、里克爾梅、梅西、伊涅斯塔、羅納爾迪尼奧的時候，你像是得到了一種天然的保護，不必擔心筆墨溢出想象力容許的邊界，因為他們就是想象力本身，他們自帶豐富的修辭，他們帶著觀眾去挑戰想象力，他們無聲地把華麗的語言引流給寫作者。

到最后你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再度要去贊美足球這個運動，它擁有其他很多運動不具備的先天公平意識。是的，世界上各種各樣的運動里，足球給不同形態的人類提供了共存的空間，而且扯平了先天的優劣。貝利、馬拉多納、梅西個子都不高，在很多領域這都是先天的不利，但在當皮球出現在他們腳下，他們都成為了巨人。

在馬拉多納去世一周年后，到底有什么值得當作感悟的東西？我想說：請珍惜有梅西的每一天。